忆发小开国上将之子周延林(下)

19627月的一个星期天,我们即将考高中,我正在家里复习功课,接到延林母亲打来的电话:“你能来我们家一趟吗?我有事请你帮助做做延林的工作。”“延林怎么了?”“具体情况你来了再说。”

我那时刚刚入团,为了显摆,把我姐姐给我的团徽别在了上衣上,赶到延林家。延林的母亲在客厅等着我,见我来了说:“延林这孩子把我和你周伯伯(周纯全)气坏了,他不肯上高中,非要报考中专。我们连续做了他几天的工作,他就是不听。我们知道你是他最好的朋友,所以请你来帮我们做做工作。”

我们来到西厢房延林的房间。延林看到我和他妈一起进来,似乎明白了我的来意。我问他:“你不想上大学了?”他不吭气。他妈妈开始数落他,说他不听话,固执。延林有些不耐烦,说:“我的同学来了,你能不能让我们俩单独在一起。”看他妈妈有些生气,我赶快圆场:“阿姨,交给我吧,我和延林好好聊聊。”

他妈妈走后,我对延林讲:“你要上了中专,就不能考大学了。上中专,只能当技术员,只有上了大学,才能当工程师。”那个时代,小孩子的理想就是工程师,不像现在,不是想当官,就是要当富豪。

“我想早点工作。”延林态度很坚决。“你知道黑龙江的大庆正在搞石油会战吗?我想考有关的技校,毕业了参加石油会战。”

延林有股倔脾气,决定了的很难改变。我父亲的老领导余秋里正在大庆组织会战,我对大庆会战已有耳闻。好男儿志在四方,去大庆也是年轻人的梦想,我不好再说什么。

看到我戴团徽,他有些惊讶:“你小子进步够快的,六年级才入队,初三就入团了。狒狒怎么没有入团?”狒狒是倪志亮儿子倪XX的外号。我和倪XX是初中同班好友。

“我们班辩论过,是‘先红后专’还是‘先专后红’。那时大家都积极要求入团,参加团委组织的团课学习,我和倪XX、宫XX、王XX属于落后分子,扬言‘先专后红’,即先考上本校高中,再考虑入团。班主任耿老师看我劳动特别好,就抓我的典型,让我当劳动委员(班委之一),初三又担任班主席,结果我先入团了。”

“你要不要去狒狒家?”

“他爸爸厉害吗?事先没说好,我怕他父母有意见。”

“四方面军的军事干部有个特点,能打仗,脾气暴。例如许世友、陈再道、陈锡联、韩先楚等,毛主席都让他们三分。听说当年狒狒他爸爸在朝鲜当大使,金胖子为了保存实力造成我军巨大损失,倪志亮气坏了,给了他一嘴巴,结果被调离回国。”

“那就不去了,以后再说。”延林看我这害怕样子,笑了。

延林考上中专不久,李xx来信,他爸把他送到12军去当兵了。后来崔XX也去当了兵。小学四个铁哥们,就我走了上大学的道路。文革中,李xx已是连长,1969年李德生调到中央,他回来探亲,带我去他家看了看(罗瑞卿倒台前住的房子)。1979年,中越战争爆发,有些干部子弟怕打仗,通过关系调离第一线部队。已经是团长的李xx带兵入越,打完仗后来看我,详细讲了作战的过程,使我了解到真实的情况。这是后话。

1972年我从部队回家探亲,父亲突然提到了延林:“你那个同学周延林原来在我们这里。他已调回北京。我被打倒后,他经常来看我。我让他不要来了,如果让造反派知道了,对他不利。他说他不怕,反正是个小工人,也不能把他怎么样。他经常打听你的情况。这孩子耿直、正义。”

1974年我调回北京,到东单去找他,他们家因为建邮政大楼被拆迁了,扑了个空。后来崔XX告诉我,延林家搬到宣内大街头发胡同1号。这原来是北京一副市长的房子,文革中副市长被打到了,就作为拆迁房安置房给了延林爸爸。

他妈看到我说:“延林病了,住院了。”

“什么病?住在哪个医院?”

“精神受了些刺激。这孩子,遇到事不跟家里讲,在单位受了委屈,下了班回到家里一个人闷头憋着,结果犯病了,现在住在北京精神病医院。”

我赶到医院,延林看到我很惊讶:“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?”看他那乐呵呵的样子,似乎已经恢复健康。我问他:“你怎么搞得?”他说:“没什么事,快出院了。前一段张廷发(空军副司令,后来担任空军司令)的儿子也住在这里,张廷发被打倒后,他受了刺激,结果犯病了。”“是谁刺激你了?”“他妈的,我们厂里有几个人整我。”

延林调到北京后,在一个无线电厂仓库管材料。那时流行半导体收音机,工人们的工资很低,买不起收音机,就勾结仓库的管理人员偷材料出去装配收音机。国营工厂吃大锅饭,偷拿公家东西干私活极为普遍,反正是公家的,不拿白不拿。

延林从石油战线转来,经过大庆、胜利等油田会战,培养出“三老四严”的作风(当老实人、说老实话、办老实事,对待工作要有严格的要求、严密的组织、严肃的态度、严明的纪律),自然是看不惯,对那些人多次发出警告。于是这些人合起伙来整延林。延林受了委屈又不愿讲,就这样犯病了。

延林出院后,工厂承认他是对的,但考虑到这种病易反复,怕他再受刺激,就作为工伤办理了病退,每个月由工厂发三十多元的生活费。我去看他,他住在后院里的一间小房里,旁边就是锅炉房,而他的几个弟弟都住在主院,我有些打抱不平:“你是老大,又是病号,凭什么让你住在这里。”

延林乐呵呵地说:“这里挺好,安静。我就喜欢安静,我也没有那么多朋友来看我。”延林就是这样,遇事低调,忍让。但好人却得不到好报。

我和崔XX、李xx都相继结婚,我和延林还参加了崔XX的婚礼。延林的婚姻问题却成了老大难。每当我问起他,他都笑着说:“算了吧,我这个样子,哪个姑娘肯嫁给我?再说我就这点劳保,也养不起个家。”看到开国上将的儿子最后落到这种悲惨境地,心里非常难过。

延林的母亲也很着急,有一次悄悄对我说:“我们都老了,延林他爸爸身体不好,一直住院。我们活着,还可以照顾一下延林。我们要是去世了,他那几个弟弟都指望不上。还是要帮延林解决婚姻问题。”

上世纪八十年代初,延林终于结婚了。对象李xx是他表妹,郑州人,她愿意嫁给延林。不久,延林当爸爸了,有了女儿。我去看延林,他忙着做饭,精神状态好多了。困难的是收入很低,虽然涨到四十多元,但跟不上物价上涨的速度。好在他爱人户口解决了,也找到了工作。

进入九十年代中期,不知什么原因,延林又犯病了,臆想症很厉害,老觉得有人迫害他。我那时在美国,回国后崔XX告诉我,延林怀疑北京市公安局在他家安装了窃听器。

我赶到延林家,听了他的臆想后,劝说道,你只是个小人物,北京市才不会下这个功夫窃听你。这种病人的最大特点是对自己的观念常坚信不疑,我足足和他谈了三个小时,任何劝说、解释都不能改变他的观点。

回来后查了有关书籍,疑病症患者往往具有固执,多疑,敏感,谨慎等性格特点。遇事总是过多地考虑悲观或不幸的一面,缺乏自信,这是疑病症发病的主要原因之一。延林悲惨的命运决定了他对生活缺乏自信;他的夫人对他也不是很有耐心,缺乏深入的沟通;父母相继去世,我去了美国,身边关心他的人更少了;他远离社会,生活圈子极小,这些都是导致他犯病的原因。

2001年冬天,母亲得癌症,我在北京呆的时间比较长。抽空去看延林,发现他家对面开了一个餐馆,我请他们全家出去吃饭。延林是死活不干,觉得自己出门就会有危险。没有办法,我就和他女儿一起出去点了几个菜,拿回来吃。当我们坐在一起吃饭时,延林还像当年请我吃烤鸭一样,不停地给我夹菜,让我多吃点。此景此情,我是一口也吃不下去,眼泪一个劲地在眼眶打转。没想到的是,这是我们最后的一顿聚餐。

2002年秋,我再次回到北京,小学同学聚会时,小毛(洪学智的女儿)说:“我刚看了延林,他得癌症了,动了手术,但已经转移了,估计挺不了多长时间了。”

聚会结束,我和另外两个同学赶到延林家,延林一个人躺在另一间屋子里,身上吊着尿袋,一看就知道他已不能行动。

看到我们来了,延林特别高兴,拉着我的手问:“从美国回来的?”我点点头。

“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。”

“别瞎想,你会好起来的。怎么这样就出院了?住院不能报销吗?”

“咱住不起那医院,自费的比例太高。我知道我的病情,住院不住院都一样。你也别安慰我。我都想开了,人生就这么回事。你在美国过的不错吧?遗憾的是我这一辈子哪儿都没去过。”

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眼泪哗哗地往下流。延林倒是乐呵呵,反过来劝我。最后告别时,延林挥着手大声喊道:“谢谢你来看我。能见你这一面,我知足了!”

三个月后,我在美国接到了延林女儿的电话:延林走了。

一个开国上将的儿子,在邪恶面前,得不到正义,被逼到如此悲惨的境地。

也许离开这个世界对于延林来讲是最好的归宿,远离了迫害、歧视、贫困、痛苦和恐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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